阎海军 | 一个人的村庄
一个人的村庄
文 / 阎海军
图 / 阎海军
公元1900年代,光绪末年,清朝的江山正摇摇欲坠。改良、革命,到底是要哪个?两派吵得不可开交。中国南方正在不断爆发起义。慈禧太后作为既得利益者显然更乐意安于现状。事关国家民族的大事,只有上得了台面的人才有资格和能力去左右,小老百姓都在为三斗米竞折腰。
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,或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,已经无法理清。一个年轻人从陇中一个叫常河的地方来到了一个叫什川的地方。他是为了逃难?还是为了逃荒?这种小人物的历史无人记述。反正他只是一个年轻人,他绝不是为了赌气玩离家出走。
他落脚的地方叫崖边。这是一个古怪的名字,这个村庄趴在一座既不向阳也不向阴的坐东向西的山梁上,由山顶一直绵延至山脚。山脚的确有悬崖,但悬崖并不高,这样一个村子为何叫崖边,真让人匪夷所思。村子面前是渭河不知名的小支流,划河为界,对面就是陇西县的地盘。
年轻人到来时,村庄人口不过10户100人。年轻人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庄,一无田产,二无居所。他在村庄的最高处择崖壁挖出一口洞穴,将自己的生命安顿了下来。来到这个村子,他只身一人已经走了好几天,他到过很多村子。他身上是一副担子,挑着自己的破衣烂衫。
陇中有千千万万个类似的村庄,静静地躺在深广绵延的沟壑中。年轻人选择的这个村子是一个比较偏僻的村庄,距离街镇乡道都十分遥远,年轻人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村子呢?这是一个谜。
一贫如洗的年轻人居住在洞穴中,他要抵御深夜的寒风、凶狠的狼群。他的夜晚异常孤独,多少次梦境,都被呼啸的西北风和突然传来的狼叫声惊醒。夜晚无疑是一种煎熬。
白天,年轻人会用一捆柴草堵上自己的洞穴,步行15公里路,去附近镇子一个叫万兴隆的商铺站柜台。那个小镇位于通渭最西南,与陇西、武山接壤,三县交界的地理位置聚拢人气,其时已是商埠重地。他用“站柜台”——今天应该叫打工的方式——开始了奠定家业的个人奋斗。
年轻人是我父亲的爷爷,是我爷爷的父亲。他是我的太祖父。
我的太祖父绝对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,他利用站柜台打工的办法,积攒钱财,娶了老婆,后来又修了房屋,再后来还置办了田产。
我的父亲是个识字的农民,每当讲起他的爷爷他都会感叹:老人家了不起,据说他来到村里时只有一个人,他给后代留下了一院子松椽松檩的房子,那年头买松木要花多少钱啊?就是今天村里人盖房,全用松木依然是相当阔气的。
太祖父是白手起家的典范。这个故事就如同今天一个人只身来到城市打拼,进而买房成家,娶妻生子一般,肯定是艰难的。更何况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战乱频仍、盗匪横飞、异常崩溃的年代。当然,不论时代怎么变化,环境怎么严酷,每个时代只要用毅力和坚韧付出的人总会得到应有回报。半途而废、好吃懒做、浅尝辄止之辈在任何时代都是难以成就梦想的。
我的太祖父在一个村庄肇基了一个家族。他初来时,村里只有他一个人姓阎,一百年后,阎氏已经接近100人。但是,完全居住在村里的人不足一半。女儿们到了18岁,都出嫁走了,有的去了乡间,有的去了城市;男子们考学、当兵、打工,都设法朝向城市。
一祖之后,身处大江南北、漂泊五湖四海,很少有人想起1900年代挑着担子在陇中群山之中寻出路的那个年轻人。
2009年,定居广东的堂哥来村里探望叔父们,他倡议顺便去常河看望太祖父的其他亲房。家族里组成省亲团,去了距离我的村庄不足百公里左右的另一个村子。这是阻隔了百年的鸿沟。这次探访,他们摸清了1900年代太祖父离家出走的真实情况。
太祖父出生的地方叫常河乡高庄村阎家吊湾。他兄弟四人,他排行老大。1900年代,家中生活困难,难以为继,他和二弟、三弟全部出走,老四留守吊湾。四兄弟之间的联络逐渐减少。
民国十八年,匪患和饥荒并行。时年,我的爷爷18岁,他前去陇西某村看望自己的三叔父——太祖父的三弟,一进门就看到两口子都死了,只有一个娃娃活着,家里有一缸清油,不像饿死的。家里的一圈羊被人赶走了。爷爷找了一副担子,一面挑着三叔父遗世的孩子,一面挑着半缸清油,回到了村庄。但挑回来的娃娃很快就死了,死因不明。
关于太祖父的二弟,据说也流落在陇西,后来也中道离世。很早的时候,爷爷和吊湾的亲房是有联系的,但1964年爷爷离世后,我们家族和吊湾亲房的联系就中断了。
留守吊湾的老四只有一个儿子,名叫阎尚义,是一名阴阳。2009年接待堂哥带领的阎氏省亲团时,他70多岁。在阎尚义家里,父亲见到了祖上的牌位,最老的祖宗应该是我爷爷的祖太爷,上书去世于嘉庆年间。
省亲回来,父亲感慨万千,深刻反思我们崖边阎氏忘了祖德。在父亲心中,崖边阎氏有好几个大学生,算是沾染了书香气的人家,却离家族的根脉伦常渐远。
很早的规矩,陇中人死了,都要制作一个灵牌,以附着死者灵魂。有的用梨木、有的用杏木。木刻刻得貌似纪念碑,前面写上“××氏宗亲之神位”;后面镂空,有盖,里面放写着主人生卒年月的小纸片。其实,太祖父是有灵牌的。文革期间破四旧,家族管事的二叔将牌位深夜包起来抱到村外的爷爷坟地,埋在了爷爷坟头。二叔是党员,一面要响应政治号召,一面又舍不得毁了祖宗的灵牌。他机智地埋了起来。2003年左右,家族里死了两个年轻人,活着的人求神问卦,说爷爷的坟有问题。迁坟成了消除危机的唯一办法。
爷爷的坟被挖着挖着挖出来了两个灵牌,众人疑惑,二叔颓然曰:一个是太祖父的,一个是太祖母的。太祖父、太祖母的灵牌埋在爷爷的坟里面,埋灵牌的秘密埋在二叔的心里面。陇中人迷信,修个猪圈都恨不得请个能够沟通大地与上天、人世与鬼神对话的阴阳定日子,像刨祖坟、埋灵牌这种既僭越阴阳职业又破坏祖宗英灵的行为,二叔一直不敢告人。
太祖父的灵牌在爷爷坟头挖出来时,家族正处于纷乱状态,主导迁坟的人做决断,把挖出来的灵牌烧掉了。两年后,二叔去世了。家族彻底没了权威。父亲一直想将祖先的牌位复兴起来,但响应者寥寥,此事不了了之。父亲失望至极。
至今,我们一族人都不知道太祖父叫什么名字。一位穿长衫挑担子的年轻人,是我对他唯一的幻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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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官墙里:一个人的乡村与都市》
作 者: 阎海军 著
出 版 社: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
出版时间: 2017年7月
分 类: 纪实/非虚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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